小孩子的世界里是没有过去的，他们一边享受日常欢愉，一边憧憬未来。中年人喜欢怀念过往，蛛丝马迹都能瞬间牵扯出年轻时拼命逃离的生活。
    窝在沙发上看元宵晚会，看到戏曲节目里妙龄青衣额头上闪闪发光的发片和珠饰，突然就想起了幼年时在乡间看戏的光景。
    我的家乡在冀中平原上，八十年代初期，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这个小村庄，大多数乡亲还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土里刨食儿的生活。乡间的日子清苦简单，缓慢悠长，小孩子觉不出什么是苦，但最耐不得无聊。上树掏鸟蛋、打酸枣，下地偷瓜果、烀山药，呼朋引类行军打仗，走街串巷看《射雕》，他们总能创造快乐。最让他们兴奋的，莫过于村庄里老了人唱大戏了。对他们来说，看戏绝对是一场视觉的盛宴。所谓“看戏”而不是听戏，是因为小孩子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，他们更好奇五彩斑斓的油彩和行云流水的表演。
    在葬礼的当天，亲友请来一台热热闹闹的大戏，于主家脸面上很有些光彩。戏班里的演员都是三里五乡的村民，日常或务农或经商，接到班主的招呼便收拾行囊骑车赶来。在主家附近搭起一座简易的舞台，演员们在农家院里上妆更衣。我跟小伙伴们总是早早赶过去，挤在小院周围看着演员上妆。她们打开的厢匣像是百宝箱，有的在一层层的多宝格里放着油墨粉彩、贴片、珠花，有的放着文房四宝、刀枪剑戟，有的则是五颜六色的长袍短服，琳琅满目新奇无比。她们有条不紊的往脸上涂抹油彩、贴片子、勒头，簪花，换装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活脱脱变成另外一个人，煞是神奇。
    梆子声起，大戏就要开演了，我们急匆匆跑到舞台周围抢占有利地形。我最喜欢挤在侧台，不仅能近距离观察舞台伴奏乐队里的胡琴、唢呐、梆子、三弦儿，还能抬头仰视演员的唱念做打，最主要是能看到演员从舞台后面上下场。她们气定神闲的在幕后候场，有时还会小声交流几句，那样子就是化了妆的普通人，可一旦踩着鼓乐声转过幕布，步伐、身段、神情立马改观，瞬间就成了剧中人，嬉笑怒骂荣辱悲欢肆意挥洒，酣畅淋漓的演绎另一番人生。我觉得那是看戏最过瘾的地方。小时候一直困惑，这种身份的迅速转换，她们是如何不着痕迹的做到的呢？及至长大后看过很多人，我才会心的笑了。
    因为年纪小，对戏台上搬演的剧目大多听不懂，眼观六路的同时支楞着耳朵听周边老人们的议论，才悟得一星半点。她们演绎的故事，有的事关姑嫂妯娌婆媳间相处之道，有奸猾懒惰的姑嫂，就必有一个贤惠孝顺受气而终得公婆望重的媳妇；有的事关夫妻聚散离合，郎情妾意举案齐眉，金榜题名始乱终弃；有的是教子有方金玉满堂，有的得遇青天沉冤得雪。老人们总能把情节跟村子里某某家联系到一起，窃窃私语表达好恶。我也从台上台下的演绎里，看到了人间百态，听到了人心所向，逐渐获得了分辨真与伪、善与恶、美与丑的能力。
    极少数阔气的人家，起灵前还会请演员到灵前吊孝。印象最深的一次，是一个扮相酷似李慧娘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孝布到灵前吊孝，步态轻盈急促似鬼步，神情凄怆泪水横流，唱腔宛转高亢又情感真挚，乡亲们边听边落泪，还不忘跟身边人讲述逝者生前的隐忍善良，引得跪列两旁的孝子贤孙悲声大放。我即便听不懂唱词，也看得懂悲伤，从此明白了何谓生前身后名，何谓盖棺定论，也懂得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。
小孩子渐渐长大，拼了命的往外奔，中年人慢慢沉寂，不经意间就会触动思念的网，丝线的那头是永远的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