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由戏曲《劈灵棺》说起

    小时候，村内娱乐时间少。一天到晚忙碌的乡亲们只有冬天地里上冻后，才有机会休息娱乐。在大队的组织下，爱好戏曲的叔叔、大爷们凑成班子，拉起二胡，敲起锣鼓梆子，排练起传承多年的扬高戏曲节目，准备春节期间的演出。每年春节从正月初五到初十晚上，在村大队戏台演出扬高戏是一年中最热闹、最吸引人的欢庆节目。演出前，孩子们胡乱的拔了几口饭，就呼朋引伴的来到大队院内，紧贴着戏台，焦急的等待震耳的锣鼓响起。锣鼓响了三遍后，戏才算开始。似懂非懂的看戏台上原来熟悉的叔叔、大爷们涂满油彩陌生的脸，穿着五颜六色宽大的古代衣服，拿着道具，踱着方步、跑碎步，说着唱着咿咿呀呀的戏文，或哭或笑或打或闹，开启一个陌生久远世界里的悲欢离合、爱恨情仇。尽管每晚有多出折子戏，但孩子们最期待的的还是最后一天晚上才上演的压轴大戏--《劈灵棺》。每年到了正月初十晚上，时间总是过得很慢，从七点开始的戏曲，唱了一出又一出，唱了一出又一出，女的唱，男的唱，老的唱，少的唱，一会儿哭，一会笑，一会打，总也不演《劈灵棺》。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盹，等到迷迷糊糊的被大人推醒时，听到二胡幽幽咽咽如泣如诉，看到台上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烛光下，一个头系白布，浑身素白的年轻美貌女人，战战兢兢双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厉斧，面对一个阴森森、黑黝黝的棺材断断续续的唱着戏文，然后将厉斧向棺材劈去，棺材内忽的冒出一股浓烟，里面直挺挺的站起一个全身黑色、面色惨白的男人，口内呼呼呼的喷出几股火焰后，喊着你你你你，用手指着，步步逼向浑身颤抖跌坐在地向后倒退的年轻女子。接着是男的大声唱，女的哭着唱，戏台上来了一个风流年少，年轻女的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扑过去，黑衣大汉一挥手，风流年少转到幕布后面消失了。男人面带嘲弄的唱着，年轻女子呆若木鸡，突然间撞向棺材，倒地、死去。男人呆立。幕布拉上。
    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劈灵棺时恐怖刺激的情节。烛光摇曳的幽暗场景，浑身穿孝的美貌女子，闪烁着寒光的厉斧，阴森森的棺材，棺材里突然冒出的浓烟，黑衣男人嘴里喷出来的火。至于戏曲是什么内容，人们唱的是什么他们不关心。猴急的孩子们没有耐心从头到尾看完一出戏。
    渐渐的长大了，离家上学，工作了。电视成为家家户户的日用品，人们习惯了春节期间守在电视前看节目。村内已经很多年不演戏了。没有了人气，村内的戏台荒芜了，破落了。曾经让人感觉高大、雕刻有美丽花纹的戏台，像一个被历史遗弃日渐萎缩的老人，默默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。终有一天，大队的房屋和戏台被村民买了，拆了，盖起住房。原先唱戏的叔叔、大爷，有的作古，有的忙着外出打工，《劈灵棺》成为久远的回忆。
    后来翻看《三言两拍》小说时，在介绍有关庄子的故事中看到戏曲《劈灵棺》的出处。大意是：庄子两任妻子去世后，又娶了第三任年轻美貌的妻子。一次庄子外出在回家路上，看到一个浑身穿孝的年轻女子在一座新坟前用扇子用力的扇。庄子很奇怪问为什么。女子回答，丈夫去世前，她答应丈夫待坟墓土干后再改嫁。丈夫去世后，女子为了早些改嫁，所以用扇子扇坟让土早点干。庄子略施法术法术帮女子将坟墓上的土变干，女子道谢而去。庄子回家后向妻子讲述这件事，妻子义愤填膺指责女子没有廉耻，对丈夫不忠贞，表示自己会永远对庄子忠贞。庄子决定考验妻子的忠贞度。几天后，庄子用法术，假装暴病而死。妻子将他收敛，庄子的亲朋前来吊唁。其中一个风流倜傥的高富帅白马王子，引起庄子妻子的好感。很短的时间两情相悦，就在庄子灵位前卿卿我我。情到浓时，白马王子突然心绞痛发作，声称只有食用新鲜人脑方可治愈。庄子妻子为救卿卿性命，就地取材，手持厉斧劈开棺材，欲取庄子脑子。棺材劈开后庄子重生，斥责妻子不忠，告诉妻子白马王子由他幻化而成。妻子再找新情人已不见踪迹，随即羞愧难当触棺而亡。
    初读这个故事，对庄子妻子的心口不一、喜新厌旧以及毒辣很是嘲讽、嗤之以鼻。及至若干年后再读，感觉庄子以妻子生命为代价完成这样一个所谓的考验，太残忍，经得不起人性的追问。庄子希望妻子忠贞，但他以不信任为前提，以死亡为陷阱，用幻化的青春美少年作为诱饵去诱惑一个失去依靠的年轻孀妇，情到浓时又让美少年犯病生命垂危，急需人脑作解药。在考验中，庄子一步一步用暗示情节和诱导条件将妻子推向背离丈夫的不忠贞。庄子曾经失去过两任妻子，对于人生的幻灭，对于人性难以忍受个体的孤单与寂寞有深刻的切身体验和认知。因此，这样的一个测试，结果是可以预料的，如同庄子丧妻后再娶，庄子去世后年轻的妻子也不会独守空房，这是人性的本能。庄子在导演这出戏的时候其实已经预料到结果，但他之所以将戏进行下去，重要的一点是心存侥幸，认为妻子可能与众不同，经得起考验。而这点侥幸恐怕是建立在对自我魅力过高评估基础之上，以为自己在妻子心中独一无二，没有人可以替代。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是个例外，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，不会出现到自己身上，这样方能显示出自我的与众不同。但这大多是一厢情愿的臆想，事情终究还会发生你身上，和他人没有两样。庄子在能预料到结果的前提下还心怀侥幸继续这个考验，结果令他失望，并且超乎他想象的失望。妻子走的比他预料的还要远，还要大胆。但这不正是他以不信任为前提，不断增强测试砝码，不断向妻子暗示可以走的很远、走的很大胆的结果吗？如果庄子不幻化出多情翩翩的高富帅白马王子，又让王子有心痛病，痛起来抓狂，只有吃了新鲜的人脑子才能治愈。庄子妻子在这样一个预设好的条件、路径的指引下，很出色的完成了导演的意图--劈灵棺。这场考验中，庄子是一个拥有绝对优势资源的导演，而主演是一个毫不知情的，被人生的幻灭、孤独、寂寞，被人性的欲望所纠缠所左右的可怜女人。这个女人，因丈夫的不信任，在虚假的场景中，在诱导性、启发性的场景中，毫不知情的赤裸裸的展现着自己人性中本能的欲望。她是一个出色的演员，一个悟性很高的演员，按照导演铺垫好的情节和指明的路径，精彩的完成了演出。但是，这样的精彩的演出结果竟是悲剧，庄子的妻子没有获得导演的嘉奖，更无缘于百花或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项，反而是被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导演丈夫羞辱，羞愧自尽。尽管妻子圆满完成了庄子在内心深处早已构想好的演出，但这个展现人性本能的精彩演出却是导演最不希望看到的，导演怀着侥幸心理等待着的是另外一场演出。这是一个不按照预设好的条件，不按照暗示走向行进，摒弃了人性本能、心如古井水的演员毫无悟性的演出。尽管这样的演出拙劣，却满足了导演自足心理，证明了妻子对自己的忠贞，证明了自己的个人魅力，演技拙劣的妻子将得到导演丈夫的最高褒奖的。但注定这只是一种幻想，庄子等到的只能是妻子手中的厉斧。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信任。以失去信任为前提进行一个不平等的陷阱式测试，尽管导演一方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，但剧情的发展注定测试没有赢家，最终只能是导演侥幸心理的彻底的失落，夫妻感情的彻底破灭。信任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，第一张牌倒了，引起连锁反应，所有的牌都倒了。
    庄子是我很佩服的一位哲人。以他洞彻生命的睿智和豁达，我相信他不屑于导演这样卑劣的故事。我愿意相信这是关于他的一则寓言，一则关于相互信任，关于人性欲望本能的寓言。他告诉我们不要执着于自我的良好感觉，不要因不信任启动陷阱式的测试，这对谁都不公平。尽管启动者认为自己是导演，掌控着测试的进程，但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。
    诚信如同大厦之基，基础不牢地动山摇。失去诚信，倒下去的虽然只是一张骨牌，但引发的多米诺骨牌连锁效应却是翻天覆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