俺是一个正直的人，明知道屈原骂了老天爷之后，老天爷就气死了他，但俺还是觉得他这人不错，大概正直也是有血统的吧，俺天生就不是做秦桧的料，即使历史学家突然改口为他分辨，说什么“曲线救国”之类，俺还是瞧不起他，至于为什么瞧不起，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理由，主要是他脸皮太厚。
　　虽然俺出生在贫民之家，吃苦吃得比盐还多，却从未有过抱怨之心，也从不觉得穷人有什么可耻，起码在人格上是最干净的哩，不是连陶渊明都觉得到底还是做个穷人实在吗？屈原呢，如果不做三闾大夫的话，真的很难说他一定会去死呀。
　　既然连这样深奥的道理都能搞懂，看来俺是开窍了。不过俺也渐渐觉得开窍未必是件好事，对于自己的脑子来说，简直是种苦刑，看来到底还是不开窍的好！不过要是不开窍的话，也很难知道不开窍的好处；只有开窍了，才会知道开窍也是件累人的事情，这真是难办呀！不过不管多么难办，俺还是活下来了，虽然俺至今没什么作为，但这件事倒是干得蛮有出息的哩！
　　人这东西一旦开窍了，看不顺眼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，这就像蝌蚪变青蛙，蚂蚁能上树一样正常，除非俺立刻死掉，否则肯定有看不顺眼的事，不过俺考虑再三，觉得到底还是活着好，哪怕是延口残喘呢？这就注定了俺会倒大霉。其实俺自己也知道，不满是失败者的标志，但俺还是三天两头产生出不满来，这能怪俺一个人么？俗话说“一个巴掌拍不响”，肯定是有谁故意同俺作对！如果不是谁故意气俺，真的很难想象世界上竟有那么多黑白颠倒的事！亏在俺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，否则真的很难招架得住哩！
　　不过，话又说回来，这能全怪别人么？别看俺长得不那么高明，俺最看不上就是那些惯会推诿的货色啦。俺自己的短处自己是清楚的，如果凡事能将就一点当然最好，但谁叫俺老像个不倒翁似的，站也站不平，倒也不肯倒呢？俺有时候也觉得还是干脆倒下省事，不过倒下了也太像一个死人啦，一个大活人去装死，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吗？还不如彻底死掉来得干脆哩！瞧瞧，俺就是这么倔强，所以老天爷让俺这样的人吃亏，也算是及时的报应呀。
　　既然吃亏了，当然是呆鸟，这一点俺不想争辩，坦白地说一句罢，俺也不是个博古通今的人哩，这当然没什么好掩饰的，何况博古通今也未必有那么了不起，值得花手段来掩饰么？不用说是不值得的。不过，俺毕竟有些闲心，有闲心的时候呢，常翻些闲书，这些闲书虽然一点用也没有，既不能买醋也不能打酱油，不过俺还是愿意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，好在俺不是一根筋的死脑袋，有时候也能从这些不中用的东西里找出点中用的，俺的许多知识就是这样得来的哩，不过，俺也知道知识这东西顶靠不住，变节变得比汉奸还快，不过有一条知识却一撞撞在俺的心坎上，让俺一直忘不掉，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这样迷住俺呢？并不是什么艳情诗中的佳句，而是“好人总是蒙冤”这种朴实的箴言。
　　好人怎么会蒙冤呢？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交待清楚的，何况俺也不喜欢寻根究底，总之俺就是这个感觉，既然俺感觉到好人总是蒙冤，那就是了呗，反正俺就是这个感觉。有这种感觉应该不是什么好事，因此俺常常头疼，俺想世界上要是有“公平”这东西就好啦，即使没有“公平”，有“报应”也不错嘛，不过这两样东西都很难碰见，看来行善也会触犯天规哩，否则为什么恶人从不遭天谴，好人总是接二连三地亡命呢？看来行善当真会触犯天规哩。
　　难道死于非命的都是好人，寿终正寝的都是恶棍吗？因为俺毕竟不是博古通今的人，所以实在不敢说，何况历史又那么长！况且俺也不喜欢老考虑这种沉重的东西，不过俺敢打包票的是，俺自己除了太倔强，并没什么像样的缺点，既然如此，为什么至今还让俺单身？这种事情说出来真是丢人呀！其实俺原本很不在意这种小事的，即使一辈子打光棍又有什么了不起？打光棍的名人多着哩，多俺一个也不算多！不过为什么考个研究生也让俺考了两次呢？不是太过分了吗？难道一定要把俺逼成徐文长吗?对于一个热心求学的人来说，弄这么高的门槛有必要么？完全没有必要嘛！不过，俺虽然挤得辛苦，毕竟是挤进来了，挤进来总比没挤进好嘛，否则俺一没正经工作，二没恋爱对象，跟谁聊天都要遭排挤的，俺这张薄脸皮也受不了！不过既然挤进来了就让俺开开眼，见见真正的知识分子，见见真正的学术研究呗，事情要能如此简单，估计从地球大爆炸到现在，就没有所谓的战争年代，黑暗时期了！
　　难道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吗？绝无可能，否则它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完蛋呀，那又是哪里出错了呢？当然是俺自己出错啦，否则俺也不可能只要耳闻目睹一些蹊跷事，就要犯狗急跳墙的毛病了！俺不是狗，但狗身上的这种躁狂症俺也有，这至少是修养问题，说得严重一些，就是俺神经有问题了，往臭水污泥里找美人香草，这不是病得不轻吗？
　　俺为什么会犯这种病呢？俺自己也搞不清，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症状，只不过读了研究生之后又加重了而已，俺早知道读个研究生也能让俺这样病态，俺就不考这破东西了，现在想想真是有点自投罗网呀！要是有后悔药可吃，俺保准即刻吃下去，赚个眼不见为净！那俺究竟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呢？实不相瞒，俺长到现在，一直觉得荣誉这种东西是拿来骗小学生的，毛驴总是要靠胡萝卜哄的嘛，不哄它就不肯走呀！万万没想到这一招对二三十岁的人也很管用哩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，简直叫人难以置信，这不，虽是名校的研究生，肯拿钱换版面的无耻之徒也大有人在哩！本来嘛，论文这种砖块一样四平八稳的东西，就够叫俺讨厌的了，更何况是要钱打通关系的蹩脚货呢？难道一定要弄出这种瘪三一样的东西才可以飞黄腾达吗？呸，即使是这样，俺也不愿意做这种昧了良心的蠢驴！
　　不过，既然教育官僚都不吱声，学术精英也还看得过去，俺何苦在这里发牢骚，似乎有些多管闲事似的。牢骚自古以来就是没有任何效力的，何况是俺这样的小人物？其实俺虽然自谓正直，也并非时时刻刻愤世嫉俗的，双目圆睁的时候很少，许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能忍则忍，能消极对待就消极对待，不过，学术这种东西，似乎不宜采取这种策略的，装腔作势地说一句吧，世界上的事有几件能追究出个真实来的？学术似乎是可以的。不过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纯粹是拿来骗人的，俺自己根本就不会动心。
　　说到底，俺之所以如此愤慨，有八成因素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哩，正因为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拿钱换版面这种勾当，所以俺才不希望拿钱换版面的人得势，不过世界上的蹊跷事也真多，得势的往往是这类人，这真叫俺想不通！只要一想到将来由这些呆鸟把持学术大权，俺就觉得自己注定要永远靠边站了，这怎能不叫人焦虑？！
　　难不成生活就是这样吗？如果当真是这样，未免太叫人悲观，不过，俺宁愿一辈子悲观下去，也不愿意花一分钟和厚脸皮的人嘻嘻哈哈。所以当他们名利双收，从奖学金里挤出点零头请大家吃吃喝喝寻开心的时候，俺决不去凑那热闹，那不是同流合污么？俺这点骨气还是有的。
　　论做人，硬骨头当然要比软骨头中用，否则东边倒一下，西边倒一下，歪歪倒倒的，也太没有人样！虽然俺自己也像个不倒翁，不过俺这都是为了站得直，和那些本性喜欢歪歪倒倒的人是绝不一样的！说句自吹自擂的话吧，俺可是天生一副硬骨头哩，如果哪里的汽车刹不住脚，要掉下悬崖，俺只要把腿往车轮下一伸，准能叫它立刻停下来！
　　不过呢，硬骨头也要碰上识货的人，才硬得有趣，倘若周围的人都生了软骨病，心里难免会觉得辛苦；俺有时候，实在愤慨得不行了，也会找要好的同学聊一聊，解解闷，否则那么多不快装在肚子里，叫人如何吃得消？恐怕迟早要憋炸肚皮的罢！因为俺毕竟是个正直的人，所以从不藏着掖着，也讨厌拐弯抹角之类，想不到这天经地义的好脾气，也经常引起同学的不解来。
　　比如，有一次，俺打了一个不恰当的比方，俺记得当时是这样说的：
　　“这些厚脸皮的下贱货，简直没有人格呀！要是在抗战时期，肯定是叛徒无疑喽！和这些人做同学真是比被苍蝇叮还晦气呀！”
　　同学皱了皱眉头，看起来不像有同感的样子：
　　“有这么恶心吗？可现状毕竟在这里了呀，现在的学生谁不这样做呢？没有发表的论文就不让毕业嘛！”
　　俺琢磨着她的话，觉得很有点“逼良为娼”的意思在里头，不过，即使是有人逼你，你也可以不为娼的，只要刀架到脖子上，就吓得屁滚尿流，连人格都不要了，那不是连条狗都不如吗？为了提醒她别把自己弄得一身黑，俺义正言辞地告诉她：
　　“所以才说是卑鄙的勾当呀，人家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？未免太没有人格了吧，这可是一生的污点啊！以后还做不做人呢？即使能做人，也没多大意思了呀！”
　　她苦笑了一下，轻轻地摇了摇头，淡淡地说：
　　“关键是，人家根本就不在意这个！是你太钻牛角尖了。”
　　天爷哩！一个人如果连脸都不要了，确实没什么好劝的了,于是俺只好泄气地说：
　　“良心上也过不去呀，即使是睡着了，良心上也过不去呀。”
　　“良心上有什么过不去的？谁像你似的，把‘良心’看得那么重？”
　　俺实在无言以对了，既然中国有“近朱者赤”这种老话，俺的朋友又是这样的境界，看来连俺自己也难保高洁了；不过俺毕竟不是绝缘体，虽然讨厌下贱货，有时候也会沾染下贱货的脾气，于是俺就恬不知耻地开起玩笑来了，这种玩笑虽然不算特别卑劣，但至少也是影响人格的：
　　“奖学金分给我们这些人才不算是耻辱，毕竟俺们的人格还在哩！”
　　俺的这位朋友像是守财奴踩到金砖似的，兴奋得竖起纤弱的大拇指，原本很苍白的脸也难得地红润起来：
　　“妙！妙！还是这句话最妙！”
　　看来不管是什么样正派的人，都喜欢听奉承话的，俺也觉得很妙似的，跟着她狂笑了起来，这真是令人汗颜。